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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 訴衷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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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言春看方犁病病歪歪的,還滿心惦記家中,怕京裏出了事,忙報了平安,說胡安等人都好,方犁這才放下心來。得知伍全等人已經到京,方犁更加歡喜。只是他路途中顛簸了兩日,晚間又咳嗽起來。

墩兒是個當家的,曉得商隊這麽多人停駐在外,吃住開支大,也不是個事。便和方犁商量,如今反正離京不遠了,他和李財領著商隊先回長安,處理商隊事務。只讓賀言春和六兒留下來,在客棧裏伺候他,越性等他的病好透了再走不遲。

方犁到底大病過了一場,也不敢十分強撐,想了想道:“我好得差不多了,叫春兒給我做個伴就行。隊裏人手緊,六兒還要餵馬,就別留了。”

墩兒想了一想,賀言春素日做事細致穩妥,有他在,也盡可以讓人放心了,便答應下來。方犁又囑咐他,讓他跟夥計們都交代一聲,回去不要在胡伯面前亂說,免得他擔心。墩兒一一應了,讓他安生吃藥歇息,這才回房去了。

第二日清晨,墩兒李財等人還照原來的行程,帶著商隊絕早出門,趕馬拉貨上了路,方犁卻留在客棧裏,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緩緩起身。

等他醒過神了,賀言春才進來,給他端水洗漱梳頭發。收拾利落了,兩人去客棧廳堂內吃早飯。方犁慢慢喝了一碗小米粥,出了一身細汗,渾身都松快許多。

歇得片刻,賀言春便端上藥來,已經煎好放涼了,只等他喝。等喝好藥,也不知道賀言春從哪裏買來些酸甜小食,都用小碟兒盛著,放在小幾上,搬到客房廊下,又通風、光線又好,方犁便挪到廊下坐著,舒舒服服靠著軟枕,吃點零嘴,喝喝茶,翻翻閑書。

賀言春卻閑不下來,跑前跑後地餵馬洗衣裳。等忙完了,一時從竈下端來一盅枇杷膏,叫他趁熱喝下去;一時又拿個扇子來,替他扇一扇。方犁見他圍著自己轉,忙得汗流,心裏頗不過意,強拉他過來歇著了。哪曉得賀言春坐不了多久,又要起身,說是去竈下安排合味午飯,還要煎二服藥,方犁只得隨他去了。

等到了晚間,吃好飯喝好藥,賀言春又端水來給方犁擦身洗腳。方犁道:“小爺,您歇會兒罷!我看著眼累。有什麽事,只管讓店裏夥計去做不行麽?”

賀言春便笑,心滿意足地道:“這點事,不累!夥計們哪曉得你脾氣喜好?我自己去弄,也放心些。”

方犁道:“你這般忙來忙去,別人還以為你是我的小廝!”

賀言春道:“小廝怎麽了?原先我生病時,你不也給我洗臉擦身、端茶端飯麽?”

方犁便回想起初相逢時的情形,好笑起來。不過一年多時間,卻像過了小半輩子。他腳踩在水盆裏,隨手比劃著道:“去年這時候,你才那麽一點點,長得又黑又瘦。誰知現在竟比我還高些了。昨日路上剛碰著你時,我差一點沒認出來。”

賀言春聽了,也不答話,只抿著嘴笑。其實他自從能吃飽飯,便一直在長個頭,但之前他跟在方犁身邊,日日看著,還顯不出來。如今幾月沒見面,兩人都覺得對方變化之大,始料不及。

方犁又道:“咱倆也算有緣了。當日在平陽山道上遇到你時,哪曉得會有今天這個情形?”

賀言春嗯了一聲,道:“我還記得清水鎮上,咱們在野地裏還過了一夜呢。”

方犁點頭,道:“那時我就曉得,咱家春兒是個能幹人,日後必成大器!真不騙你,連胡伯也這麽說過好幾回呢。”

賀言春聽到“咱家春兒”等話,不知為什麽,臉紅了一紅,慚愧道:“胡爺爺真這麽說過?可惜我也不曾做過什麽給你們長臉的事……”

方犁邊擦腳邊笑道:“你現在都到公主府裏上學去了,還不算長臉麽?日後再做個官,只怕我們見了你還得磕頭行禮呢。”

賀言春道:“你就取笑我罷!我有口飽飯吃,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。”

方犁眉毛一挑,取笑道:“真的麽?只怕大一歲就不是這話了,到時候要催著你娘給你說一門媳婦,才算真的心滿意足罷?”

賀言春聽到“娶媳婦”,心裏一突,猛然想到別的事上頭,立刻面紅耳赤,低頭把水端出去倒。方犁見他羞慚慚的,自以為說中他心事,在後面哈哈大笑。

賀言春倒完水,心裏越發鼓噪不安,夢裏種種不堪情形,直往腦海裏鉆,直叫人血脈賁張,連噴出來的氣息都一片火熱。他怕方犁看出個好歹,一時不敢過去,只在竈間取了水,自己好好擦洗了一回,等洗完了,又站在穿堂風口上涼快了好一會兒,才往客房裏去。

其時方犁正趿著木屐,搖著扇子在廊下納涼。看賀言春過來,扔給他一個蒲團,說:“這會兒沒什麽事了罷?過來坐坐。”

賀言春便猶猶豫豫挨著他坐了,滿院裏月色照著,如銀霜一般。兩人納著涼,甚是愜意自在。方犁又道:“昨兒也忘了問你,你和石頭現在學裏可還好麽?夫子還為難你們麽?”

賀言春心裏松弛下來,便笑著把自己如何模仿兩人對話、引得王小郎君跳了偌大一個坑,把徐夫子狠狠捉弄一番的事細細地講了。說到徐夫子在茶點裏看到槐蠶時那狼狽情形時,方犁笑得打跌,連聲道:“該!叫這些人狗眼看人低!就該這麽整治一回!”

賀言春點頭,道:“徐夫子因為這事,後來也被府裏辭退了。聽說他恨得沒辦法,在外頭吃了酒,逢人就說公主府裏人人都瞎了眼,浪費了自己滿腹才學。”

方犁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,道:“公主已經是給他留臉了。要被別的人家知道他給學生瞧春宮畫兒,管叫他這輩子當不成西席先生了。”說著又笑,瞧著賀言春道:“看不出啊,你小子這手還真狠,怎麽想到的?”

賀言春心道,怎麽想到的?還不是三郎教得好!面上卻有些難為情,小聲道:“我並沒有看過什麽畫兒。是聽前頭兩個學生講話,臨時想起來的,只為引那王小過去。誰知道竟叫夫子丟了差事,後來想想,還真有些對不住他。”

方犁嗤道:“有什麽對不住的?叫他這回吃個虧,以後待人處事才有長進。不然依他這性子,以後真得罪了什麽難纏人物,管叫他吃不了兜著走!大戶人家的西席,豈是那麽好當的?”

賀言春點頭,又把世子回來上學的事也告訴了他。方犁聽了,勸賀言春也把蹴鞠好好練一練,說:“你和他能玩到一處,日後才好攀扯交情。咱們倒也不用上趕著巴結他,好從中謀利;只防著以後遇到什麽難處,多個熟人到底多一條路。……你不要嫌我市儈,真正咱們平民百姓,事事只圖保個平安罷了。”

賀言春忙道:“我怎會嫌你?你為了我好才說這話,我怎會不知道?又不是那不知事的懵懂小兒!”

想了想又道:“再說你也不是什麽平民百姓了,現是天子親自賞賜的郎官呢!”

方犁也笑了,說:“屁!京城裏郎官多的是,隨便丟塊石頭,不定就能打中三個!也就是出門應酬時存些體面罷了。”

兩人閑話了幾句,方犁又問京中胡安等人是否安好,正說著,又納悶道:“我昨兒想了一夜,不記得路上遇到什麽熟人。這可真是奇了,胡伯到底是從哪兒知道我生病的事的?”

賀言春心頭一跳,扭頭看方犁,就見他盤腿坐在清涼月色中,一手托腮,凝視苦思,似是為此事頗為苦惱。賀言春幹幹地咽了口唾沫,才緩緩開口:“這事……是我隨口說的,胡爺爺原本不知道。”

方犁詫異,轉頭看著他,賀言春被他看得直發毛,這當兒,也只得硬著頭皮,戰兢兢把自己夜間夢到他病重的事說了,最後道:“那夢怪得很,跟真的一樣。醒來後我在月亮地裏坐了半夜,想到你們遲遲未歸,只怕路上真出了什麽事。……我實在放心不下,才跑出來找你們了。”

方犁微張著嘴,呆呆看著他,兩眼亮晶晶的。賀言春愈發局促不安,心裏怦怦亂跳起來,既怕方犁知道了他那一腔別樣心思,又盼他能察覺出一點端倪,自己也十分矛盾糾結。

正忐忑不安,忽聽方犁道:“那是哪一天的事?”

賀言春啊了一聲,沒反應過來,方犁又道:“你做夢是在哪一天?”

賀言春想了想,說了具體日子。方犁低聲道:“是麽,這可真真巧了。”

見賀言春不解,又說:“那一晚正是我病得最重的時候,夜裏迷迷糊糊。後來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三郎,才驚醒過來。當時是墩兒守在旁邊,我還問他是不是你來了,他說我燒糊塗了。”

這話說完,兩人相互看著,都不作聲,靜默片刻,才笑了起來。

“竟是真的!”賀言春喃喃道:“幸好我叫你了……”

方犁嘆了口氣,揉著臉道:“好春兒,難為你惦記著我。為一個夢還特意逃學出來。看回去你娘不打斷你腿!”

“不會的,我出門留了字的,”賀言春想了想,又低聲道:“再說,我如今這麽大了,自己還作不了主麽……”

“你大個屁!”方犁又笑,擡手準備在他頭上揉一把,卻又停住,上下打量起來。

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一天一個樣兒,面前的人早不是當初那個小可憐兒了。骨肉初成的個頭看著雖單薄,卻已經比自己都有男人模樣了。

方梨不由感慨道:“這是偷吃了什麽?怎麽長這麽高了啊,估計比我都高吧?”

賀言春笑起來,道:“咱倆站起來比一比?”

方犁搖頭,恨恨道:“不比!明兒提醒我多吃一碗飯,我就不信,我難道長不過你!”

賀言春笑道:“那你多吃肉。太挑嘴不行。太挑嘴長不高!”

本以為方犁要狡辯兩句,哪曉得他從善如流,點頭道:“好。”

說到這裏,兩人對望著,一時都沈默下來。過了好一會兒,方犁才站起身來,道:“天晚了,進去睡罷。”

賀言春卻不舍得把大好機會就此放過,忙倉促喊道:“三郎!”

方犁停了停,回頭看他,賀言春卻又不知道怎麽說,只得囁嚅道:“三郎,我……我在家一直想著你呢……”

方犁笑了笑,說:“我也是啊。哎好困啊,有話留著明兒再說罷。你都忙一天了,還不累?等涼快了,也該進屋歇著去了。”

賀言春的心漸漸沈進涼水裏去,頓了頓,才緩緩道:“好。”

方犁便自個兒進了屋。賀言春坐在廊下,胸口處跟被人挖了一大塊似的,空落落的,漸漸湧上滿腹心酸茫然。呆看著院裏清白月光,獨自坐了半夜才回屋。

昨夜為了照顧方犁,他二人是一間房裏睡的。此時他也不點燈,只摸黑進了房,聽到黑暗中發出均勻的呼吸聲,曉得方犁已經睡著了,便大著膽子,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頭,借著透進來的月色,看那張玉白色的臉。

他看了半天,又痛苦又絕望,不知道要怎麽樣才好。直到方犁翻了個身,面朝裏睡了,他才悄悄兒走至床榻另一頭,在方犁腳頭躺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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